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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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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遠寒沒有在法華寶殿見到伊夢愁,而是在一處斷崖旁看見了她。

彼時小狐貍正坐在斷崖上惆悵為什麽是自己找對方,一回過頭就發現一道伏在石桌上的背影。

穿著僧衣,幹凈整潔之中顯得有些舊,長發被挽在帽子裏,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有頭發。整張臉都埋在胳膊裏,如果不是周圍傾倒亂放的綠蟻酒,江遠寒幾乎都不會認為這是她。

江遠寒從旁邊看了一會兒,有點沒法把她跟自己腦海中的那個伊夢愁聯系起來。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子,淵渟岳峙地往她對面一坐,將她手邊的那半壺酒順理成章地移過來,隨口道:“這種酸酒,你好像一概是不喝的……算了,此一時彼一時。”

他有點自言自語的意思,沒指望眼前這個醉死酒中的出家人能回應。

但還沒剃頭發的小尼姑真的被他叫醒了,無憂迷蒙地看著他,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半晌才道:“……怎麽是你啊。”

江遠寒怔了一下:不是說失憶了麽?

他的目光掠過對方沒怎麽變的相貌眉眼,心裏有點懵,但還是繼續了這個雲裏霧裏不太明白的對話:“是我怎麽了?”

“看來我又睡著了。”無憂捧著下巴,先是看了看江遠寒,隨後又看向江遠寒身後的群山背景,遠飛的雁掠過晴空,“你總是在我喝醉了才來。”

江魔君沒懂,他有一點兒迷茫,但為了表示自己深沈的城府,故而也未發問,只是高深莫測地聽著,腦海裏則迅速地轉動著,再次估計了一下情況——自己應該不夢游,也不會夢游這麽遠來見伊夢愁,所以對方從出家之後就沒見過自己了。

那就是這小尼姑的問題了。

此刻沒有立場相左,沒有武力威脅,江遠寒也放下了陳年宿怨、放下了這麽多次被這酒瘋子逼到不得不戰的境地,更是放下了氣勢,徹徹底底地顯露出了自己真實而頑劣的性格。

“我沒見過你。”他連騙一騙都不肯,之前正正經經的坐姿也換了,懶洋洋地倒了杯酒,沒問人家同不同意,“不是我喝醉了才來,是你喝醉了就夢到我。”

無憂盯著他看,有些疑惑怎麽今天他的臺詞不對勁,但她想了一想,道:“那我為什麽不夢到別人呢?一定是你有什麽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

江遠寒跟著加碼提問:“為什麽的答案,你應該問你自己,怎麽不是你心裏暗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兩人說話甚無營養,可以說是小朋友鬥嘴,只不過一個失憶得不知道自己是誰,另一個反而樂於繼續這種拌嘴式的對話。

無憂被“秘密”這兩個字驚了一下,差一點脫口而出說“你怎麽知道”,但她畢竟也在菩提聖境修佛修了一段時間,別的沒修明白,但定力是真的好了很多,此刻扼住話語,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

江遠寒被看得脊背發涼:“……怎麽了?”

“我沒有秘密。”小尼姑整理了一下的僧帽,扭過了頭。“我也沒有過去。”

你當然沒有過去,你什麽都不記得,你……江遠寒順理成章地往下延伸,思緒卻突然一斷,因為他發現自己默認了“沒有過去”這個說法。

“但是我總會夢到你。”

江遠寒心裏一跳,總感覺自己這個有夫之夫在這個情景之下只能落得一個被捉奸的下場,但轉念一想,自己又報備過了,而且以自己的家庭地位,大鳳凰只有跟他委屈的份兒……

他想著想著,這念頭就有點剎不住車了,一邊擔心正道劍修會不會介意這種似是而非的話,一邊又洗滌心念,自覺立身清正、無欲則剛。

他是沒有什麽別的想法的,只是腦子開始跟著李鳳岐的立場轉,越琢磨越覺得不是那麽回事,所謂君子不立於危墻之下,往日江遠寒最挑剔的“君子”倆字,居然也能成為行事準則的輔助了。

於是,江魔君面無表情地將石凳拉開了幾步的距離,才道:無憂:“……?”

“別說咱們倆關系不好了,就是關系好也得保持距離。”

無憂呆了一下,道:“我跟你……關系不好?”

乃至到了如今這個對面而談的程度,無憂依舊認為這是自己醉後的夢境,而眼前這個人,就是夢境之中一次又一次、反反覆覆出現,卻又讓人追不上抓不住的影子,像是午夜夢魘一般纏繞著她。

可這種纏繞並不令人害怕厭惡,而是令她隱隱有一絲期待。像是湖心之下的水草纏繞著求死之人的頸項,竟然沒有上浮的渴望。於是這個初入佛門不久的小尼姑,常常偷跑出來,煮泛酸的濁酒,酒水邊的浮沫密密麻麻,像是盤旋環繞的蟻。

她滌去浮沫,明明記憶裏沒有喝過酒,卻還是覺得這種酒劣質到了極限,可無論它的口感多麽低劣,無憂都有一種成癮的嗜好——說不清是對酒,還是對那個酒後的影子。

今日醉得太過了,讓他回過頭說了這麽多話。

小尼姑不知道有沒有真的聽他說話,也不知道有沒有將對方的話語放在心裏,或許在她眼中,只有“他跟我說話”這麽一個動作帶著具體的含義,而其他令人難過的話語,她都可以全當沒有聽見。

所以在江遠寒給她抽象地解釋了一下兩人為什麽關系不好時,發現這人根本沒有聽,而是趴在桌子上看他,忽然出聲道:“我總覺得我一直在等什麽人。”

她轉移過目光,飲慣了美酒的道體原本可以化解酒力,但如今她修為盡廢,境界不存,只不過是凡塵寺廟之中的一個掃地僧人罷了,自然易醉,就算是偶爾覺得空落,摸一摸腰間,也不知道那裏原本應該懸掛著什麽,也不知道那把叫“百花殺”的軟鞭流落去了何方。

無憂其實並非無憂,她滿懷空茫、滿心寥落,可偏偏神魂像是被狠狠地撕裂開了一部分,在與佛寺格格不入的同時,卻又只有這樣一個青燈黃卷的安身之地。

江遠寒沒有打斷她說話。

“我應該是在等你。”她道,“可我等你,是為什麽呢?”

這句話她疑惑很久了,但任憑她怎麽迷茫,都連夢境中人的名字都不曾知曉。但面對江遠寒的感覺卻又是那麽熟悉,仿佛她有很多次、無數無數次都這樣面對過他……追逐不上,越推越遠。

江遠寒托著下巴想了想:“這你問我,我怎麽知道。”

可無憂只是忽略他的聲音,似乎他的所言所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這個存在本身。

這個想法或多或少透著一點執念根深蒂固的感覺。

“每次見到你的背影,就算是夢中,我也覺得應該追上去,可是追不上,你消失得太快了。我穿過蘆葦叢之後,你就不見了。”

“……”江遠寒隱隱明白過來,她滿懷執著的未必是自己,也許只是這麽一個追逐的象征。無憂仙君一生都在追逐,再逍遙的酒仙也會淪為車輪之下滾落的煙塵齏粉,化為古佛旁的受戒之人。

“今天你跟我講話,我很高興。”小尼姑自顧自地說下去,“但你是來做什麽的?”

江遠寒停了一瞬,道:“我是來尋仇。”

這下輪到無憂楞住了。

“我們是有仇怨的,只不過你不記得。”江遠寒道,“可是不記得,就能化為烏有嗎?”

無憂想了一想:“確實不能。”

“我應該殺了你的。”

對方竟然也沒害怕,反而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那我終於知道我在等什麽了。”

她沒有註意到江遠寒的用語是“應該”。

兩人的視線再一次交匯,這一次誰都沒有率先開口,杯中的酒液浮沫聚散不定,起起伏伏,斷崖拂過的風卷起飄落的花瓣。

清風流轉之間,她整理了一下僧衣,閉上了眼。

這個時候,很難說無憂究竟有沒有意識到這是現實中的,還是說她早就沈溺於夢中,朝夕暮旦,不曾回頭。

她能察覺到現實的空氣一點點地擠壓過來,這個看似無害的夢境故人,確實滿身殺氣、鋒芒畢現,可她等了片刻,仍舊沒有等到切入肌膚的疼痛。

而是等到了一個很痛的敲頭。

小尼姑擡手捂住額頭,擡眼的時候,眼前空無一人,只見到了半空之中飄落的花瓣與碎葉。

風聲微卷,酒水微漪。

塵寰萬丈如淵。

總該醒了。

江遠寒有一萬個殺她的理由,只有一個不殺的理由。

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尼姑,有什麽資格用血臟他的刀。江魔君的挑剔深入骨髓,對於每一寸無能的軀體都飽含嫌棄。

他離開斷崖,在菩提聖境的最高峰上眺望了一會兒,整理了一下思緒,正想去接跟菩薩喝茶的李鳳岐的時候,一轉頭就見到四周繚繞擴散的黑霧。

一股濃郁的霧湧上眼前:“你沒動手?”

江遠寒面無表情,擡手沒入虛無的黑霧之中,魔氣擰緊掐住了霧中的東西:“很愛看我殺人?”

霧色繚繞著散去,他手中的東西也顯示出形貌,是一只僵直的胳膊,不知道從哪兒拼來的,只有胳膊。

而這胳膊也在隨後脫手,重新沒入了黑霧之中,不給江遠寒把這玩意兒撕碎的機會。

霧色繚繞著盤旋又擴張。

“我以為伊夢愁必死無疑。”他說,“沒想到她還有絕處逢生。這不過這樣活著,跟死也沒有什麽區別。”

這語調停了停。

“還有,我不愛看殺人,只是喜歡看你。”

作者有話要說:李鳳岐:?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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